现代“章回小说大家”张恨水说:“有超人之志,无过人之才;有过人之才,无惊人之事,皆不足以有成。何以言之?无其才而不足以展其志,无其事又不足以应其才之用也。”但《水浒传》里的武松者,对超人之志、过人之才、惊人之事这三点兼而有之,庶几乎无遗憾矣。张恨水的观点代表了社会上大部分人对武松的看法。
武松在民间社会历史的影响很大,关于他的歇后语就有如下多条:
武松衙门里去自首——好汉做事好汉当
武松请乡邻——勿是好事体
武松闹十字坡——不打不相识
武松买肉——挑肥拣瘦
武松赶会——为打不平
武松放鸭子——英雄无用武之地
景阳冈上的武松——不是你死便是我活
武松卖刺猬——人强货扎手
武松打虎——一举成名
潘金莲给武松敬酒——别有用心
正因为武松在民间社会有如此大的影响,所以我们有必要考察一下他的法律意识,以便科学地评价历史人物,取其精华,去其糟粕。由此出发,笔者认为武松有如下三种法律意识缺陷:
第一,尊重社会困难弱势群体的人格,保障他们的合法权益,这是法治思维的重要内容。他对穷苦人动辄打骂,表现出了不尊重社会弱势群体的缺点。
例如,武松来到景阳冈,在山下一家酒店,喝酒吃牛肉。社会下层人士店小二开始只给武松端上三碗酒,武松生气,店小二指了指门前招旗上的“三碗不过冈”,解释说:“俺家的酒,虽是村酒,却比老酒的滋味。但凡客人来我店中吃了三碗的,便醉了,过不得前面的山冈去。因此唤做‘三碗不过冈’。若是过往客人到此,只吃三碗,更不再问。”武松反驳说:“那我怎么不醉?”店小二解释说:“我这酒叫做‘透瓶香’,又唤做‘出门倒’。初入口时,醇浓好吃,少刻时便倒。”武松不信,斥责店小二胡说:“休得胡鸟说!便是你使蒙汗药在里面,我也有鼻子。”
武松根本不信什么三碗不过冈,暴躁地说道:“我又不白吃你的,休要引老爹性发,通教你屋里粉碎,把你这鸟店子倒翻转来!”
最后,武松强买强卖硬是喝了十八碗,不胜酒力而醉了,踉踉跄跄地要过景阳冈。店小二一来知道自己家酒力强,二来知道景阳冈上有老虎,便好心拿出国家榜文来证明景阳冈上的老虎经常吃人,劝武松不要独自前往,先住下来,等凑齐了二三十人,一道结伴过岗。可武松却恶狠狠地骂人家:“你鸟子声!便真个有虎,老爷也不怕!你留我在家里歇,莫不半夜三更要谋我财,害我性命,却把鸟大虫唬吓我。”反诬人家要对他谋财害命。武松没有听店小二忠告,径直上了景阳冈。看到国家的印信榜文,才相信真有老虎。但他怕店小二等人笑话他,不好意思回头,硬着头皮向前闯了。
在这里,社会下层人士店小二善意、主动服务,态度也很真诚。但武松却对店小二满嘴脏话(“休得胡鸟说”“你鸟子声”等),态度恶劣。酒店(老板)和店小二把秘制工艺酿成的好酒拿出来给客人分享,没有藏着掖着,没有看不起武松。可是,武松却无端说人家酒好是放了蒙汗药。甚至武松自称老爹(“休要引老爹性发”),威胁店家“教你屋里粉碎,把你这鸟店子倒翻转来!”称自己是人家的老爹,还要动手砸人家的店,对社会下层人士如此蛮横相待,这形象难道不有愧吗?
第二,蔑视妇女。武松因为杀了嫂子,被刺配孟州城。路过十字坡,进入了孙二娘和张青开的人肉包子铺。孙二娘说:“客官,歇脚了去,本家有好酒好肉,要点心时,好大馒头。”说着去灶上取一笼馒头来,放在桌子上。两个公人拿起来就吃,武松却取了一个拍开,叫道:“酒家,这馒头是人肉的?是狗肉的?”那妇人嘻嘻笑道:“我家馒头,积祖是黄牛的。”武松道:“我见这馒头馅肉有几根毛,像人小便处的毛一般,以此疑忌。”对一个女性说“像人小便处的毛一般”,岂不是公然调戏人家吗?他见妇人不搭理他,就又问道:“娘子,你家丈夫却怎地不见?”那妇人道:“我的丈夫出外做客未回。”武松道:“恁地时,你独自一个须冷落。”武松分明又是挑逗妇女,流里流气,对女性毫无尊重之意。
武松被发配到孟州后,要帮助施恩痛打蒋门神,夺回快活林。他在大树下见了蒋门神,却又不打。因为他看到蒋门神的店里坐着一个年轻妇人,即蒋门神来孟州新娶的小妾。武松径入酒店,在柜台相对的位置上坐下,不转眼珠地看那妇人。那妇人见武松不怀好意色眯眯地一直看着她,只好回转头看别处。武松道:“过卖,叫你柜上那妇人下来,相伴我吃酒。”这分明是调戏人家,自然遭到那忍无可忍的妇人的痛骂:“杀才!该死的贼!”但这一骂,正中了武松的计。武松调戏她,就等着她应声。便把那桶酒往地下一泼,冲入柜台里,一手接住腰胯,一手揪住云髻,隔柜子提将出来,往浑酒缸里只一丢,扑通一声响,可怜这妇人被直丢在大酒缸里,头脸都磕破了,在酒缸里挣扎不起。然后武松大战闻讯赶来的蒋门神。武松对蒋门神的女人采取了先动眼,后动口,再动手的步骤,不仅有身体上的接触,而且还意淫了人家,尽管那是装出来的。
后来,蒋门神勾结张团练、张都监,张都监设下圈套,栽赃陷害武松。在发配途中,经过飞云浦的时候,埋伏的人想结果武松性命,武松因此进行了复仇行动。当他得知仇人正在鸳鸯楼聚会时,便奔往那里进行一场血腥的屠杀:先杀了一个马夫;又杀了两个丫鬟,然后上鸳鸯楼,剁砍了张都监、张团练、蒋门神和两个亲随。之后,杀了张都监的女儿、儿媳、养媳及家中的几个女子。至此,武松才心满意足。
蒋门神当然不是什么好人,但他的小妾并没有什么恶行,武松调戏并殴打她,是没有什么道理的。在中外传统中,打无辜的女人都已经不是一个好男儿的作为了,何况是杀她们?在武松眼里,妇女毫无人权可言:他可以调戏、羞辱她们,可以随意杀死她们。
第三,武松滥杀无辜。据统计,《水浒传》里武松杀了多少人呢?在阳谷县为兄报仇先杀潘金莲,后屠西门庆,杀这两人情有可原;在飞云浦杀了两个解差和两个欲杀武松的蒋门神的徒弟,杀这四人,情有可原;在张都监府先杀了一个不该杀的后槽喂马的人,再杀两个不该杀的丫鬟,又杀张都监、张团练、蒋门神;接着杀了两个不该杀的家人;最后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又杀了不该杀的张夫人、养娘玉兰及两个小孩和三个妇人;在夜走蜈蚣岭时,先是杀了一个不该杀的道童,接着又杀了欺男霸女的老道,前后共计23人。在这23人中,不该杀的有12人。因此,说武松滥杀无辜,不冤枉他吧?
过去民间有一种说法,“老不看三国,少不看水浒”,看来并非全无道理。我们比较多地歌颂武松打虎主观上为自己、但客观上利他人的好的一面,但对武松随意辱骂社会下层人士、随便对妇女动粗、滥杀无辜的事情批评不够。我们的老师在向中小学生推介、评论武松时,是不是也应该指出他的不足呢?我想应该是的。武松毕竟是一个历史人物,他有着很多难以逃脱的时代的局限性。
作者:郝铁川
来源:法治日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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